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曹然

　　發(fā)于2025.8.18總第1200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俄羅斯走在了所有人前面。”阿富汗臨時政府外交部長穆塔基稱，他們做出了一個“勇敢的決定”。

　　2025年7月3日，俄羅斯大使德米特里·日爾諾夫在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向穆塔基遞交國書，俄羅斯成為第一個正式承認阿富汗臨時政府為阿富汗合法政權的國家。

　　2021年8月15日，阿富汗塔利班(以下簡稱“阿塔”)武裝進入喀布爾，原阿富汗政府總統(tǒng)加尼出逃。

　　加尼出逃前，原阿富汗政府在全球設有71個使領館。如今，臨時政府發(fā)言人穆賈希德稱，新政府已經(jīng)恢復了與40個國家的使領館接觸。

　　進入2025年，阿富汗臨時政府的“國際承認進程”步入快車道。就在俄羅斯正式承認阿富汗臨時政府后，德國政府于7月21日許可兩名阿富汗臨時政府外交官到阿富汗駐德使團履職，開了歐盟國家先河。而美國新一屆政府和阿塔的“互動”，從特朗普又一次總統(tǒng)就職典禮的當天就已經(jīng)開始。

　　多位參與阿富汗國際談判進程的消息人士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阿富汗臨時政府未必能迅速獲得廣泛國際承認，但隨著地緣政治競爭重回阿富汗，俄羅斯的行動將刺激各主要國家和阿富汗周邊國家進一步增加同阿塔的接觸。

　　美俄的“同步”選擇

　　2025年3月，特朗普政府突然取消了對阿塔軍事領導人、臨時政府內(nèi)政部長西拉杰丁·哈卡尼等三名阿塔成員高達1000萬美元的懸賞通緝。緊接著，俄羅斯最高法院于4月將阿塔從“恐怖組織”名單中移除。

　　自2014年以來，哈卡尼一直因被控涉嫌導致美國公民死亡的襲擊事件而被美國通緝。而俄羅斯在過去20多年一直將阿塔列為“恐怖組織”。

　　美俄幾乎同步改變對阿塔的長期政策，各有原因。近年來，俄羅斯深受與阿富汗相關聯(lián)的恐怖組織的安全威脅。2024年3月，“伊斯蘭國呼羅珊省分支”(ISIS-K)在莫斯科近郊音樂廳制造恐怖襲擊，造成149人遇難。同年7月，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首次提出，阿塔是“打擊恐怖主義的盟友”。

　　“俄羅斯關注的是‘溢出效應’，不能讓阿富汗的恐怖主義活動影響到俄羅斯?！倍砹_斯國際事務委員會原總干事安德烈·科爾圖諾夫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此番正式承認阿富汗臨時政府時，俄羅斯外交部也強調(diào)，莫斯科將幫助阿富汗加強地區(qū)安全，打擊恐怖組織。

　　美國的政策變化則和特朗普有關。在首個總統(tǒng)任期內(nèi)，特朗普就繞開當時還是美國盟友的原阿富汗政府，單獨與阿塔就美軍撤出阿富汗進行談判。2024年總統(tǒng)選舉期間，特朗普一再抨擊民主黨總統(tǒng)拜登2021年倉促從阿富汗撤軍，宣稱自己會將事情做得更加有序。

　　2025年1月20日，就在特朗普的總統(tǒng)就職典禮當晚，在阿富汗被扣押多年的美國公民瑞安·科貝特和威廉·麥肯蒂獲釋飛回美國。這應驗了特朗普的競選承諾，被共和黨人高調(diào)宣稱為特朗普執(zhí)政后立刻就取得的外交勝利。

　　然而，科貝特和麥肯蒂獲釋，其實是拜登政府和阿塔在卡塔爾秘密談判的主要直接成果。2024年1月，時任阿富汗臨時政府外交部副部長斯坦尼克扎伊曾對《中國新聞周刊》透露，其團隊正在卡塔爾和美國談判，“美國政府已經(jīng)任命了駐阿富汗臨時代辦和外交官，但他們不在喀布爾，而是在卡塔爾。我們一直保持聯(lián)系”。

　　但最終，兩位美國公民獲釋卻成為阿富汗臨時政府和特朗普政府接觸的開始。今年3月，阿塔又進一步釋放了被關押兩年多的美國公民喬治·格萊茲曼。美國國務卿魯比奧表示，格萊茲曼獲釋代表著“積極和建設性的一步”。

　　美聯(lián)社援引知情官員的消息稱，與此前和拜登政府的談判不同，這一次，阿塔沒有要求交換被美國扣押的塔利班囚犯。但其實，這背后有更大的交易。除了哈卡尼等人被美國撤銷通緝外，據(jù)《外交事務》披露，就在格萊茲曼獲釋的當天，特朗普的總統(tǒng)人質(zhì)事務特使博勒和美國駐阿富汗前大使哈利勒扎德對喀布爾進行了秘密訪問。這是2021年以來美國官員首次訪問阿富汗。

　　“特朗普政府和塔利班接觸的首要目標是釋放被扣押的美國人?！痹⒏缓拐畠?nèi)政部長、阿富汗國際談判進程的參與者穆罕默德·奧馬爾·達烏扎伊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阿塔的目的則不同?！皳?jù)我所知，在多哈談判進程中，塔利班曾非正式地告知美國官員：美軍撤離阿富汗后，塔利班會宣布‘占領結束’，然后保持這種狀態(tài)幾年時間；再然后，雙方可以重新談判，讓美國‘像在許多中東國家一樣’重返阿富汗，包括再次獲得軍事基地?！边_烏扎伊稱。

　　有分析認為，特朗普對于“真正重返阿富汗”興趣寥寥，但考慮到俄羅斯正在地緣政治空白中增進和阿塔的關系，特朗普政府下一步的重點可能是要求阿富汗臨時政府向美國企業(yè)開放稀有礦產(chǎn)資源，并進一步打擊涉美恐怖組織等。

　　8月2日，美國阿富汗重建特別監(jiān)察長辦公室(SIGAR)發(fā)布最新報告稱，阿富汗仍然是主要恐怖組織的避風港，而阿塔并未充分履行打擊恐怖主義的承諾。達烏扎伊指出，如果阿塔不能滿足美方要求，特朗普也可能重新升級對阿富汗的制裁。

　　“這一次，局勢非常不同”

　　卷入阿富汗“外交競技場”的，遠不止美國和俄羅斯。英國國際戰(zhàn)略研究所(IISS)發(fā)布的最新報告稱，阿富汗臨時政府官員在國外的活動增多，前往阿富汗的外國外交人員數(shù)量增多，已是一種“新常態(tài)”。

　　報告稱，截至2025年7月，阿富汗臨時政府控制的駐外外交機構為23個，比2024年7月時翻了一倍。另據(jù)阿富汗臨時政府官方網(wǎng)站的信息，截至2025年8月初，政府實際管理的駐外使領館已達29個，駐在地包括周邊國家、世界主要國家和不少西方國家。

　　2021年阿富汗政權更迭之初，不少國家曾提出，應當用“國際承認”交換阿塔履行組建包含各少數(shù)族群在內(nèi)的包容性政府、保護女性權利等承諾。四年過去，包容性進程并無進展，臨時政府對女性權利的限制不斷升級。國際社會對此不斷表示關切，同時卻增加了同阿富汗臨時政府的接觸。

　　在歐洲，這和右翼政府的增多有關。今年5月就職的德國新總理默茨，誓言要將有犯罪記錄的移民遣返回阿富汗。在允許阿富汗臨時政府外交官到德國履職之前，內(nèi)政部長多布林特就公開表示，新政府的想法是“直接與阿富汗達成(關于遣返的)協(xié)議”，“通過第三方進行談判不可能成為永久解決方案”。

　　目前，挪威、荷蘭、西班牙、捷克、保加利亞等歐洲國家的阿富汗使團也都與阿富汗臨時政府保持往來。阿富汗臨時政府官員多次在挪威同歐洲官員進行非正式會晤。包括德國在內(nèi)，這些國家都宣稱這些接觸不是對阿富汗臨時政府的承認。

　　在美國盟友中，日本是最早和阿富汗重啟接觸的國家。早在2022年10月，日本駐阿富汗使館就恢復了活動。今年2月，阿富汗臨時政府派出副部長級的6人代表團，以“受財團智庫邀請”的名義訪問日本，和日本政府官員舉行了會晤。

　　有分析指出，日本長期在亞洲的發(fā)展中國家布局援助項目，力圖保持最廣泛的影響力，自然要在阿富汗問題上“快人一步”，阿富汗臨時政府則對日本政府的心理加以利用。就這次訪問，日方稱是為了幫助阿富汗臨時政府官員們“擁有對未來國家建設更廣闊的視野”，代表團成員、阿富汗臨時政府經(jīng)濟部副部長納扎里則說，這是“與世界進行有尊嚴的互動”。

　　試圖擴張在阿富汗影響力的還有阿塔的“死敵”印度。1996年阿塔第一次掌權前，印度長期支持蘇聯(lián)控制下的阿富汗政府。阿塔第一次掌權期間，印度支持反塔利班的“北方聯(lián)盟”。印度政府長期宣稱，阿塔是巴基斯坦情報機構的“代理人”。

　　然而，阿塔第二次掌權后，臨時政府和巴基斯坦在邊境沖突、難民事務、反恐等諸多問題上產(chǎn)生矛盾，雙方關系跌宕起伏。印度則迅速轉變立場。2022年6月，印度重新開放駐阿富汗使館。今年1月，印度外交部長蘇杰生和阿富汗臨時政府外交部長穆塔基在迪拜舉行了歷史性的首次會晤。

　　由于雙邊關系迅速升溫，不少分析認為，印度很可能成為下一個正式承認阿富汗臨時政府的國家。西方媒體稱，阿富汗臨時政府內(nèi)政部副部長薩德爾已經(jīng)在今年5月對印度進行了一次“低調(diào)訪問”，阿富汗臨時政府還將在新德里常駐一位大使級代表，但這些消息未得到官方證實。不過，印度世界事務委員會(ICWA)的報告透露，阿富汗臨時政府官員已經(jīng)開始參加印度提供的虛擬培訓課程。

　　“印度正在適應該地區(qū)的新現(xiàn)實。”印度世界事務委員會稱。半島電視臺援引分析人士的話說，印度此舉是為了增加其宿敵巴基斯坦西部邊境的安全壓力。美國蘭德公司則稱，阿富汗可能成為印度向整個中亞地區(qū)擴展勢力的橋頭堡。

　　但整體上，阿富汗臨時政府目前依然陷于嚴重的國際孤立中。多數(shù)國家只愿保持有限接觸，避免正式承認；國際制裁并未解除，世界銀行等機構無法重返阿富汗，導致其國內(nèi)民生嚴重惡化。今年7月，國際刑事法院對阿塔最高領袖阿洪扎達等人發(fā)出涉嫌性別迫害的逮捕令，也使得不少國家在同阿富汗臨時政府的接觸上保持謹慎。

　　但是，相較于第一次掌權時，2025年阿塔在外交層面可謂“驚喜”連連。1996年到2001年，阿塔政權一共只得到三個國家承認，多數(shù)國家甚至沒有進行直接接觸。

　　“這一次，局勢非常不同?！币晃唤咏⒏缓箛H談判進程的人士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阿塔上次掌權時，在國內(nèi)要面對多個軍閥派系組成的“北方聯(lián)盟”的軍事威脅，喀布爾時刻都可能被潘杰希爾的戰(zhàn)火波及。而如今，阿富汗臨時政府官員會不斷強調(diào)戰(zhàn)爭已經(jīng)徹底結束，現(xiàn)在“沒有強大的反對派”。

　　前述消息人士介紹，在此背景下，阿富汗臨時政府還采取了另一項行動。雖然回避國際社會對包容性政府和女性權益問題的關切，但臨時政府官員們會明確表達打擊境內(nèi)恐怖組織的決心，承諾不會允許阿富汗領土被用來損害其他國家的利益。在打擊毒品販運、邊境安全、控制移民等問題上，臨時政府亦會做出明確承諾，并采取行動。

　　在這種背景下，一個“無法被推翻又愿意解決實際問題”的“阿塔新形象”被塑造了出來?！霸侬B加俄烏戰(zhàn)爭、中東危機等新的優(yōu)先事項，西方國家正在放棄對塔利班的更多要求?！鼻笆鱿⑷耸空f，地區(qū)國家和西方國家相互擔心阿富汗臨時政府倒向對方，更促使各方都選擇和阿塔保持更密切的接觸。

　　不過，阿塔內(nèi)部長期存在“溫和派”和“強硬派”的路線分歧，“溫和派”主張通過推進包容性進程、保護女性受教育和工作權利，換取阿富汗臨時政府的國際地位正?；?；“強硬派”則強調(diào)阿塔堅守的教義不能被違背。一位“強硬派”官員曾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國際社會承不承認我們，不重要?！?/p>

　　如今，“強硬派”的影響進一步擴大，一些“溫和派”高級官員則傳出在阿富汗臨時政府內(nèi)“失勢”的消息。其中，阿富汗臨時政府外交部原副部長、“溫和派”代表人物斯坦尼克扎伊離開阿富汗，并公開發(fā)聲批評阿洪扎達。

　　但與此同時，阿富汗臨時政府的對外接觸依然依賴于“溫和派”的專業(yè)官員。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近年來，臨時政府外交部長穆塔基出訪超過25次。一些留用的原阿富汗政府官員，同樣活躍于對外活動中。達烏扎伊建議，國際社會應當給予這些“溫和派”官員更多實際支持，從而促進阿塔內(nèi)部的觀念轉變。

　　《中國新聞周刊》2025年第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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